我看得明白，父亲已走到人生边上，肉眼可见的一天天衰老。这是我极不愿意看到的，可挡不住。
    尤其他坐上轮椅那天，我这种意识陡然分明起来。之前，总以为他还硬朗着。
    小区临街是条林荫道，他见天拎把小合凳，在道上来回踱步，前晌一趟，后晌一趟，累了随处坐下歇会儿，抽支烟再走。统算下来，少说日行四五里。对于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来说，这很难得了。
    父亲七八十岁还能骑自行车，隔三岔五到镇上转一圈儿。也没啥事，就想碰个熟人聊会儿，或凑个赶集的热闹。他是喜欢热闹的心性，耐不住寂寞。
    他还随旅行团去了趟海边。那时记忆力大不好了，记不清都看了些什么，只记得坐过飞机见过大海。回来乐呵呵的，好像这已足够。
    后来他骑不成自行车了，但还走得动，照样没事去镇上转悠，遇到邻村有社戏就去看几场。他随身带个小方凳，往剧场一坐，耳背，戏词都听不清，但看着熙攘的人群，怪热闹的，也蛮好。
    再后来，我们兄弟姐妹把父母接到县城住。父亲明显衰老许多，走不多远就气喘吁吁的。这身板儿，县城的大街照逛，见天这儿转转，那儿看看。他热爱生活，即便腿脚不利索了脑子糊涂了，对周围世界仍看不够。
    然而走着走着，他的身子开始颤抖，拄上拐杖仍防不住打趔趄。两脚也越抬越低，仿佛被吸在地上擦着磨动。但他仍不断到街上走动，似在挣扎着维持惯性。满街人群和车流，按说够烦心的。但对残年老人来说，这是他生存过的世界，是他预感将要告别的留恋，想再多走走、多看看。
    终于有一天，他走不成了。两腿扭麻花似的打着绊，极力想迈出步子，一忽闪差点摔倒。站立都很艰难，没法子，只得让他坐上轮椅。
    也就在这天，我意识到父亲老了，很老了。
    兄弟姐妹们体谅父亲的苦楚，努力把他的活动范围扩大些，挤空儿推着轮椅到处转。多是去转大街，转公园，转广场，有时也把轮椅放在汽车后备厢里，到河边，到风景点，去周边县市，兜个圈儿。
    每到一处，他都坐在轮椅上左右瞅个没完，唯恐哪点漏了。那目光，有些贪婪，恨不得把所有精彩都装进眼里。这让我很是怅然，还有些隐隐的酸楚。
    但转着转着又不行了。父亲不光体力不支，精气神也不行了，坐在轮椅上老打盹儿。偶尔睁下眼，却是目光呆滞的样子。这状态，再转再看已没了意义，他也扛不住、吃不消来回折腾了。可是，还得让他到户外兜兜风。
    兜风半径不敢大，怕颠簸生意外。就在临街那条林荫道，或稍远一些的小树林。这又成种新常态，兄弟姐妹见天轮流推着父亲去。
    他还能时不时抽支烟。一辈子，他就嗜这口儿。
    他跟植物人差不多，整天睁不了几回眼。坐在轮椅上转大街，照样耷拉着头打盹儿，一路咯咯噔噔都惊不醒。有天后晌，我把轮椅推到小树林里，见他老打盹儿挺没劲儿的，便想逗他醒一下，试着问了句：“爹，还想抽烟不？”不料他忽然抬下眼皮，蹦出个字：“想。”
    原以为他没了意识，此刻冷不丁蹦出个“想”字来，简直是奇迹。我慌忙给他点支烟，兴奋得两手发颤。等他眯缝着眼把烟抽完，我又问了句：“这烟抽着美不美？”
    父亲又蹦出个清晰的字：“美。”
    我一愣，想再试探下他到底是真有意识，还是无意识地随声。我又问：“爹，还抽不？”蓦然，他的目光忽闪了下，朝我伸过两根指头来，嘴里喃喃地吐出几个字。声音很微弱、含混，勉强辨得清：“再、再来一根儿。”
    我惊喜极了。说来惭愧，父亲能思能语能唠叨时，我总嫌他啰唆。可这会儿，当他衰弱到没了撑眼皮的力气，糊涂到几近丧失意识，居然能表达出完整意思，尤其还能要求我做点什么，这对我是种难得的机会，甚至是种恩赐，因为我能为他做得太少、太少了。
    惊喜中又伴着伤感，我的鼻子不由一酸。古话说“子欲养而亲不待”，还真是。父亲苦了一辈子，本该享受儿女回报了，可大家都忙得顾不上，一直念着“等闲了再回报吧”。如今我倒是退休了，可父亲老了。我现在能做的、他又能感觉到的，也只剩下这一丁点儿。这点可怜的回报，又像他唇边挤出的那缕轻烟，转瞬之间便淡了、尽了。
    父亲是今春去世的，恰在他生日的头天。
    转眼到了百日祭那天，我在他坟上点了两支烟，是细条那种。我说：“爹呀，你觉得抽烟舒坦就抽吧。不过这个真没好处，咱换成细条的，能减点儿量，可好？”
    但是，这烟，先父还能夹进指缝里摁到嘴边，再滋溜溜抽上几口吗？